著名编剧、影评人张小北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科幻迷。这也是现在科幻行业的很多创始人都有的身份,元力影业总裁杨璐、微像文化总裁张译文,都对国内外的科幻文学、电影了如指掌,而“未来事物管理局”创始人姬少亭还获得过华语星云奖的“科幻迷奖”。
这群人也成为中国科幻电影一线的实践者。2007年,张小北萌发了拍一部科幻电影的念头,作为编剧的他从最基础的剧本开始,改编刘慈欣的《球状闪电》,但是电影在立项后经历多次反复,到现在没了下文。"那时候太年轻,"张小北说,"当时国内电影工业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张小北总结了建国以来中国主持拍摄的科幻电影,从最早的《珊瑚岛上的死光》,到后来的《霹雳贝贝》、《不可思异》《机器侠》等等,寥寥十几部。虽然这些电影都有科幻的元素,但是在业内普遍认为,中国还没有一部成熟科幻电影。
2015年,包括《三体》在内的多部科幻电影上马,很多业内人士预测,2016年将会是“科幻电影元年”。然而,截止目前,2016年还剩最后一个月时,还未有科幻电影上映的苗头,甚至很多立项的影片都失去了消息,进展无从可知。2017年,中美电影配额制度的修订将要到来,当年有媒体提出的用国产科幻电影来对抗“好莱虎”的豪言壮语也注定无疾而终。
众所周知,科幻电影是电影殿堂的一颗明珠,既具备高度的商业价值,又蕴含先进的科技和思辨的哲学深度。当中国大片时代来临,科幻和其他幻想题材一起,成为影视红海的必争之地。在跑马圈地的过程中,30年积累起来的科幻文学IP销售殆尽,但即使这样,全行业对科幻版权的开发能力还是一个未知数,而中国的电影工业体系似乎也没有做好迎接科幻电影的准备。
过去一个月,《三声》记者与多位科幻电影一线的从业者们,聊了聊科幻电影的发展现状,大家普遍认为,虽然2017年可能会有电影上映,但是一部合格的中国科幻电影还要等上3、5年,科幻电影行业真正达到类型片的合格水准,并且这一类型能够成型,至少需要要10年。这10年里,要克服的是科幻知识在公众中的普及,电影工业链条的不健全,科幻文学与商业电影体系的对接,以及整个行业对科幻的认知能力。
但科幻电影的拓荒不会停止。今年9月,张小北担任导演的科幻电影《拓星者》宣布立项,改编自同名科幻探险漫画,张小北说《拓星者》的英文名是“Pathfinder”,就是拓荒者,现在的科幻电影,还处在拓荒时代。
需求足够明显,时机尚未成熟
“你可能没读过大刘(指刘慈欣)的书,可能不知道科幻的含义,但是你一定知道《变形金刚》、《蜘蛛侠》,或者买过一个《星球大战》标志的T恤,科幻可以突破次元壁,用各种方式去抵达你。”姬少亭说。
在每年引入中国的好莱坞大片中,科幻电影一直盘踞着重要的地位。有《侏罗纪公园》《阿凡达》《黑客帝国》系列等正宗科幻电影,也有《美国队长》《复仇者联盟》《变形金刚》《猩球崛起》等具备科幻元素的叫座的类型电影。可以说,科幻已经成为中国观众熟知的一个类型。
中国电影对科幻片的需求足够明显,而随着大片时代的来临,科幻电影也成为资本竞逐的必需品。“曾经的市场不到10亿,但是这两年已经达到了400多亿。市场扩大意味着钱多了,现在要去思考怎样花钱。大项目是每一个公司都在寻找的,幻想题材也是高成本的最佳选择。”张译文说。
问题是第一步怎么迈?提到科幻电影,张小北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有了需求才可以有应用,有了应用才会有体验,有了体验才能有要求,有了要求才能标准。”而中国的科幻电影,还处在六步走的第二步,必须先有电影出来,经过市场和观众的体验和反馈,最后才能够达成行业标准。
好莱坞的科幻电影,是伴随着电影的诞生和第二次科技革命的高潮而到来。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科幻电影异军突起。在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浪潮中,1977年卢卡斯的《星球大战》惊艳登场,科幻片成为类型电影的重镇。
中国似乎也需要一部《星球大战》来打开类型市场。现在,手握科幻作品版权的专业科幻团队如何更专业明智地进行IP开发,在行业里备受关注。
姬少亭和张译文都是从科幻文学出发,聚焦在科幻影视的前端开发。姬少亭创立的“未来事务管理局”已经成为科幻迷必读的媒体,她下一步要做的是人才的发现和培养。在大众熟知的科幻作家十个指头都数不完的当下,她创立的人才培训计划将为产业链输送作家、编剧、以及概念设计等方面的人才。不久前,“未来事物管理局”小试牛刀,请来好莱坞的团队和青年导演筹拍一部短片,原著是旗下作家韩松的《冷战与信使》,“很多科幻巨作都是从短片改编而来的,我们一步步来。”姬少亭说。
张译文的微像文化则聚焦在剧本开发,虽然手握200多部科幻作品的开发权和多个知名科幻作家,但是她认为从科幻故事改编成适合中国影视制作和满足观众心理的电影成本非常困难。现在,微像开发的《与机器人同行》、《晋阳三尺雪》等多部作品已经进入影视公司的片单,开始网剧、电视剧、电影、游戏、漫画等全产业链开发。
而产业链的另一端,是在好莱坞大潮席卷下,早已在全球奇幻大片里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中国后期视效团队。从10年前,连一个特效妆、航拍镜头和动画效果都必须请到好莱坞的团队来制作,到现在已经出现了担任《寻龙诀》视效总包的天工异彩,用3亿元的投入打造出了一个标杆。《寻龙诀》被业界称为放在好莱坞也合格的奇幻大片。
原力动画在阿凡达团队的协助下制作出内地第一部全CG电影《爵迹》,并在制作期间自主研发出整套真人CG模拟体系;肖进特效和盛悦国际前头物理特效更是已经走向国际,和好莱坞一起研发新技术。盛悦国际近期在开发适合科幻类型的机械仿生,自主研发了水压系统和飓风等灾难特效。
工业体系日渐完善,影视公司的开发团队也正走向成熟。在选择科幻作品和故事上,张小北和杨璐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有一个明确的世界观,丰富的人物,有趣的故事,在创意上有延展性”。同时两个人都避开了热门IP, 张小北选择的是腾讯的动漫《拓星者》,在科幻类型里算是中小成本,他想要从一个小体量项目入手,率先经历市场的考验。而杨璐选择的是宝熊的《混沌之城》,他做出了一个10年开发,9位数投资,把10部作品在10年内完成网剧、电影和其他产业链开发的大计划。
无论是高概念大片还是低成本小片,任何形式的科幻电影尝试都是市场所需要的。现在看来,影视公司的理解力暂时成为短板。“经常有人跟我说,我要做软科幻电影,不要硬科幻,他的意思可能是硬科幻就是视觉大片,然而这两个词并不是这个意思。”姬少亭说。
提到科幻电影元年,大家都认为现在还很难说,“说一两年内都太乐观了,我计划是三到五年。可能明年会有几部科幻电影上映,观众会做出反馈,然后再回到制片体系内。到第二波和第三波可能才会出现比较成熟的。”张小北说。
钱砸不出来,甚至没有议价能力
很多业内人士都对科幻电影的未来保持乐观,首先现在"技术是可以克服的"。后期成本仍然是障碍,工业光魔的一个镜头可能就要几十万美元,一部A类电影至少要上亿美元,现在国内还没有一家公司可以拿出6亿人民币的后期成本来给一个电影项目。《寻龙诀》的制片人陶昆也曾说,“全部找外国团队是不可能负担得起。”
在张小北看来,一个国家能拍出一部科幻电影,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工业体系不是站着说就可以了。虽然后期制作产业链初具规模,但科幻电影需要更加完善的体系。“就像制造大飞机,为什么全世界可以制造的只有几个国家?当你需要其中一个零件时,可以在市场上采购到,而且有统一的供应商和价格。”
同时,和顶尖科技一样,如果国内没有建立起来电影工业体系,靠花钱请国外的人来帮忙不可能完成。“就像在飞机行业,我们可以花钱买来波音客机,但是你买不来军用核心技术。如果没有工业体系作为基础,在世界市场上是没有议价能力的。”张小北说。
而为了保证成本在上限的范围内,在一段时间内,要做好国内的科幻电影,必须要依托国内的工业体系。
现在国内缺乏的不仅仅是先进的视效技术,还有对技术的理解能力。这种技术和当下流行的奇幻电影的要求不同。
“现在的工业体系内缺乏对科幻电影的理解力。”张小北以正在筹划的《拓星者》为例表示,其中的科技都是已经存在的,甚至成熟的技术,但是在国内却是第一次应用,这让他很伤脑筋。“虽然这是一部相对低成本的影片,高成本科幻片所有的工艺环节我们全都得走一遍。我已经感觉到了交流上的壁垒。”他说。
因此,对于科幻这种全新的类型,有多人很感兴趣,但是却很少有人愿意冒险投资。姬少亭曾与陆川导演一起讨论科幻电影题材。尽管陆川的《九层妖塔》被很人诟病,认为不能算作科幻电影,但她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位知名的导演,对科幻题材感兴趣,还愿意来实践,这非常不容易。”
杨璐的电影在进行前期开发,他找来韩国团队来做概念设计,“中国的概念设计还停留在美工阶段,但是应该是找设计师或者艺术家这样的人来做,这样设计出来的场景和造型才有想象力。”
姬少亭也意识要发展科幻电影仍然需要基础知识普及。她现在定期为旗下的作家和编剧组织一些前沿的科学讲座,领域包括宇宙黑洞、自杀心理干预、AI、液体金属,以及建筑等等。最近组织了一次“通天塔”的概念设计,请来了材料学、建筑、结构等方面的专家,搭建了一个10公里高的大楼城市,“概念设计也是科幻文学落地的重要一环”。
科幻里得有坏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坏人
西夏(夏彤)是科幻电影研究专家,他最近翻译了美国作家的《科幻电影导论》一书,书的封面设计灵感来自《月球漫步》海报,“《月球漫步》和《少数派报告》这样的科幻电影,具备了很高的科学基础和审美情趣,以及哲学上的思辨,我觉得这也是科幻电影的评判标准。”
元力影业总裁杨璐却有着不同的观点。同样作为科幻迷,他从学生时代就沉迷在《星球大战》和《科幻世界》里了,对中外的著名科幻文学和电影都如数家珍。他认为中国的科幻文学虽然拿到了“雨果奖”这样的最高明珠,但是写作风格还是偏向西方哲学,按照传统的西方科幻文学概念,上升到哲学思辨,但是却忽略了故事的精彩性,这就失去了类型化和改编成高概念电影的潜质。
“世界科幻文学最经典的作品《沙丘》改编的电影都没有受到什么关注,有时候科幻越写的好,就越难拍,越无法转换成电影语言。漫威之所以能够成为最赚钱的科幻电影,主要还是因为故事更符合大众审美,人物善恶分明。造型有可塑性。”杨璐说,“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的很多作品里,都没有坏人啊!”
在最卖座的好莱坞科幻类型片中,都由主流价值观支撑,那就是世界中存在先好人和坏人,正派总会战胜反派,这既是好莱坞维护民主制度的需要,也符合大众的普遍审美需求。
“主流商业片里最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坏人。就是所谓的反派。《三体》里面的宇宙里的黑暗势力,看不见摸不到。《天年》的坏人是宇宙的尽头,这都让电影改编非常困难。”杨璐说。
杨璐也认为真正卖座的商业片不一定具有严密的逻辑,但是一定很符合观众的审美。很多科幻迷都认为漫威、DC的超级英雄系列不算是真正的科幻,也觉得《星球大战》漏洞很多,但是这都不妨碍它们成为最赚钱的大片。
“很多时候漫威是怎么好看怎么来。细节其实经不住推敲,比如锤子打不动钢铁,飞船喷气向后飞,很多不合理的设计。”杨璐还发现,《星球大战》激光剑就是一个典型的贴合观众审美的设计,“剑再厉害也只能在冷兵器时代,怎么可能斗得过枪炮,但是这个就是好看,甚至到后来成为了高度抽象化的星战的符号,衍生品卖疯了,很多人看到灯管都能产生联想。如果是一把仿制的左轮手枪,就没有这样受欢迎。”
读遍了科幻文学的杨璐,为影视改编绞尽了脑汁,“必须有反派,必须完整的世界观,最好还有其他类型的加入,比如爱情、动作、悬疑等。”
另外,杨璐也强调,西方很多的科幻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参照了电影编剧的方法,比如起承转合,转折高潮等等。而中国科幻文学在今天,很多作品结构比较死板,很难改成商业大片。
“《星际穿越》是有科学依据的写实,《星球大战》是编造一个未来世界,《侏罗纪公园》里的科幻元素并不多,科幻的类型有很多种,但是情节引人入胜,视觉效果达标,就有成为爆款的潜质。”杨璐说。
舶来品的改造,让中国科幻没有违和感
《火星救援》里,中国航天局的两位成员一开口,就引发了整个影院的哄笑,同样的情节还出现在《独立日2》、《生化危机》等有中国元素的电影里。可以想见,中国的科幻电影要获得中国观众的认可,有些障碍必须要突破,“科幻本身这一整套的语言体系都是西方人发明的,国人对科幻的印象也是好莱坞电影打造的,因此,怎么样让一个中国式的科幻故事对中国没有违和感,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微像文化总裁张译文说。
张小北也认同这种违和感的存在,“我们可以不在乎语境和文化,但是情感就是有差别,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欧美的喜剧和爱情片在中国没有市场。”
张译文认为,现在科幻文学改编成电影最大的壁垒就在于能否接地气。“简单来说,就是故事要符合当下中国的经济状态,符合中国人的生活经验。主角的行为逻辑、利益抉择,七情六欲,都要是中国观众熟悉又可以理解的。”
微像的故事开发团队会从每个细节的铺陈和台词去做本土化,在保留原作故事内核的基础上,尽量避免违和感。近期,微像文化团队与儒意接盘侠、拉近影业联合开发了张冉的作品《晋阳三尺雪》,故事背景设置在五代十国,但是由时空穿越带来了朋克蒸汽文明。“相当于重新构建了一个我们熟悉不过的古代社会,里面包含了时代错位的奇技淫巧设想”张译文说。
再没有象牙塔
9月,第20届科幻文学“银河奖”在北京颁出,《科幻世界》的两位创刊元老,谭凯和杨潇拿到了“终身成就奖”,科幻评论家兔子瞧感慨,“这一刻,与行业、估值和资本无关”。
很多老牌的科幻作家和评论家看不明白的是,大量的资本进入,几十年积攒下来的科幻作品被哄抢一空,每一个存在于纸上的科幻世界都有了转化成影象的可能。
大部分的科幻作家都有是高级知识分子,在科幻写作之外,也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很少有人指望发表几部作品或者图书而获得更高的认可。但是,过度的商业化也让这群一直生活在象牙塔的科幻从业者们感到不适。评论家兔子瞧就是一个,“为什么我们提到科幻,一定要提到电影呢?”即使在科幻大会上,他也很少看与电影相关的论坛。他认为文学和影视之间,还是应该保持相对的独立。
姬少亭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科幻行业成了红海,再也没有人会说科幻作家不赚钱了,但是一个行业的成熟需要一定的时间,当金融游戏结束,肯定会有更多人投入进来。”
这个月,姬少亭和张小北在一个饭局上相遇,她和杨璐都参加了《科幻电影白皮书》发布论坛,何西则代表壹天影业参加了腾讯的We大会。2016年,预期中的元年没有到来,但每个人都在传播着科幻的基础知识,又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个行业膨胀与升华。
“必须真喜欢这件事,还要对未来有信心。”张小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