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立片商和流媒体的支持下,它又开始承载超越类型的意义,恰恰迎合了危机中的观众。
“任何有生命的有机体,都不可能在绝对现实下保持长时间的理性,有人认为,即使是百灵鸟和蟋蟀,也可能陷入梦境。希尔山庄,不理性,依山而立,包藏黑暗;它矗立了 80 年,也许还会有下一个 80 年。身处其间,高墙依然耸立,砖石严丝合缝,地面坚实,大门紧闭;静默笼罩着希尔山庄的一石一木,无论是什么行于其中,都孑然一身。”《鬼入侵》(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雪莉·杰克逊
今年 10 月发生了两件事。
10 月 12 日,Netflix 播出了改编自雪莉·杰克逊 1959 年小说《鬼入侵》的同名恐怖剧集,获得了 IMDb 9 分、烂番茄 93% 新鲜度的成绩。虽然看起来是一部讲述闹鬼房屋的类型影视,这部作品却更像是哥特恐怖背景下的家庭剧《我们这一天》;没有廉价的吓人桥段,剧集从塑造角色入手,讲述了一个关于创伤应激、亲情纽带的故事,叙事机巧,镜头调度惊艳,情节后劲十足,几乎所有媒体都在盛赞它“可能是 Netflix 最佳原创剧”。
一周后,《万圣节》开画。它是 1978 年首部《万圣节》的直接续集——正是那部 40 年前的电影开创了风靡至今、名为“杀人狂电影”(Slasher Film)的恐怖片亚类。成本只有 1000 万美元的它在开画周末获得 7750 万美元的北美票房,仅次于打破 10 月历史开画纪录的索尼大制作《毒液》。在主流媒体的褒奖之间,“尖叫女王”杰米·李·柯蒂斯 40 年后的反攻引起了最多的关注,新时代恐影中的女性力量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此之前,你已经听说了瓜达尼诺的《阴风阵阵》翻拍版在颁奖季口碑出众,也许早早被《修女》吊起了胃口,夏天追过斯蒂芬·金小说大合集的《城堡岩》,慕名观看了 A24 的《遗传厄运》和大热的《寂静之地》,为了《小丑回魂》补习原作,参与了关于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逃出绝命镇》的情节讨论,可能从 2013 年就开始见证温子仁的《招魂》和《潜伏》系列在主流赞誉中衍生出自己的宇宙……
回顾过去五年,一度只属于一个特殊观众群体的恐怖影视获得了越来越多的主流媒体关注;它们题材各异,不再只以刺激观众分泌肾上腺素为唯一目标;和占据半壁票房的漫改片相比,它们毫不弱势,不时以极低的成本挤入年度票房前 10,并吸引着日益增加的观众群——这不是一个错觉,根据 Boxoffice Mojo 的统计,至少在票房方面,凭借《小丑回魂》和《逃出绝命镇》,2017 年成为了恐怖片历史上最强势的一年。
恐怖影视从不曾失去它的受众群,总有一部在某方面突破的电影可以开启一个类别或是一个黄金时代——半个世纪之前的环球怪物宇宙,乔治·罗梅罗 60 年代首开的丧尸题材,80 年代以《猛鬼街》、《13 号星期五》为代表的杀人狂电影,90 年代被《女巫布莱尔》启发的伪纪录片,21 世纪之后以《电锯惊魂》为代表、花样百出的机关折磨类……然而,上一次一部纯正的恐怖片获得主流认可并在票房上大获成功还要追溯到 1973 年:是《驱魔人》独自撑起了那年的恐影票房,并在次年成为首部拿到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恐怖电影。此后几十年,多数恐影又回归 B 级录像带范畴,仅为“重口味”受众拥抱。
今时今日恐怖影视获得的待遇,不像是又一个亚类在获得短暂又肤浅的热度,它有点像一次恐怖复兴,致敬对象正是 70 年代气质严肃的《驱魔人》、 50 年前波兰斯基意味深长的《魔鬼圣婴》、展现极致美学的《阴风阵阵》和心理惊悚诠释到位的《异形》。同时,在当今动荡的背景下,它还披上了现实议题的外衣。
这一局面的诞生并不意外,甚至堪称水到渠成。
高投资回报率保证了恐怖类常青
恐怖电影是影视界“穷人们”赚快钱的最佳方式。你的核心观众所求的只有一点——被吓到。他们不介意看到不出名的演员,所以你不用花太多预算去请明星;越现实的场景越让人感同身受,因而拍摄地点基本只在一处或几处地点,或完全在室内,没什么勘察外景地的必要;用不上高级的特效,几乎一切都可以通过化妆技术、模型、成吨的血浆解决,你只需要负责善后工作,把番茄酱或是染了红色的蜂蜜清理干净。
一项针对 1996-2016 年美国上映电影盈利能力的调查显示,53% 的恐怖电影都可以盈利,这在所有类别(冒险、爱情、音乐剧、动作、喜剧、悬疑、剧情、黑色喜剧、西部)中排名最高,且远高于行业平均的 37%;《纽约时报》的数据则显示,单纯以投资回报率(ROI)而论,恐影仅次于纪录片,在所有类型片中排第二,平均在北美票房可获得 6 倍的 ROI ,全球票房高达 12 倍。
史上最高 ROI 的纪录由恐怖片保持——《女巫布莱尔》的票房神话让所有人精神振奋。伪装成失踪学生摄制的录像,它的成本仅 3.5 万美元,然而带着“真人真事”标签的病毒营销助其获得了 2.5 亿美元票房,预算收入比值达到了 1: 7094。它的伪纪录形式也开启了“被发现的视频”类别(Found Footage)——这意味着低清的画质、抖动的画面、极其生活化的场景、路人演员、少之又少的惊吓段,如今都有了存在的正当理由。后续跟风的《死亡录像》、《灵动:鬼影实录》们,也用同样的手段持续获得惊人的回报。
对于独立影人而言,这是自己动手操作一切、在观众中收获人气最终获得潜在投资者青睐的最现实方式。靠朋友融资获得 11 万预算拍摄《活死人之夜》(全球获得了 3000 万美元票房)的罗梅罗、利用几十个周末和朋友们业余作业拍出处女作《坏品味》的彼得·杰克逊(影片在 1987 年的戛纳电影上向 12 个国家的分发商卖出了版权),想必对此感同身受。
没人不爱赚钱的生意,除少数创新先驱之外,影视工业体系量产出了一批批类型片消费品,就算情节老套、雷同、廉价,它们总能因为成本极低而盈利。杀人狂类别大行其道的 80、90 年代,大量恐怖片直接跳过了剧院上映环节、流入了家庭录像带市场,没了院线分成和严苛的分级限制,忠诚的恐影爱好者和偶尔刺激一把的主流观众贡献了稳定的收入。
流媒体在网络时代接替了家庭录像带的位置,Netflix 们的崛起有点类似 B 级片厂牌的复兴。相对而言的低预算、跳过剧院和审查、影片中的实验性探索,也恰恰符合流媒体原创内容的一贯模式。
而在传统片商看来,投资恐怖片总是安全的保底选择。《纽约时报》分析,如今一部标准的商业大制作耗资在 2 亿美元左右,一般还要加上 1 亿美元的营销预算,它限制了制片厂一年无法拍摄太多电影,也承担不起失败,这也是他们持续依托续集和重启项目保平安的原因之一。恐怖电影则基本无此忧虑,控制预算,靠各个亚类别的特点吸引人,瞄准固定的小众市场,甚至只求几百块银幕的小规模放映,一旦口碑颇佳流传至更主流的观众群,回报则更丰厚;就算是制作精良的恐怖片,预算也不至于太吓人——《招魂》的成本是 2000 万,全球票房超过 3 亿——然后你还可以接着拍续集。
《招魂》(2013)
无论如何,这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而在保证了数量的情况下,一部分作品偏离类型、探索边界、追求质量几乎是必然。
正是这样的生意造就了当今的恐影之王 Blumhouse 制片公司。
用开发独立电影的思路探索恐怖类别
48 岁的 Jason Blum 是好莱坞风头正劲的人物。这位 Blumhouse 制片公司(你应该对他们的片头印象颇深: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走过暗绿色的墙角,让胆小的观众在电影开始前便受到第一次惊吓)的 CEO,是数个票房神话的缔造者。最近十年人们有印象的几乎所有热门恐影,背后都有 Blumhouse 的投资——《灵动:鬼影实录》、《人类清除计划》、《潜伏》、《险恶》、《忌日快乐》、《逃出绝命镇》、最近的《万圣节》……
低成本、高产量、侧重类型片的策略助 Blumhouse 盈利稳定,也让 Blum 乐意给予电影人更多实验性尝试。曾为韦恩斯坦兄弟工作,也为华纳当过独立电影制片人的 Blum,在投身这行时并不是恐怖片粉丝,但他拥有一种有别于“赚快钱”心态的特别态度。
在被 THR 问及为何会被恐怖题材吸引时,Blum 回答,“恐怖电影吸引我的地方在于,我真的热爱独立电影。完全的独立电影是非常难以开发的,独立电影的活儿现在基本都和电视界融合了。我在制片《险恶》(Sinister)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热爱恐怖类的首要原因——它所面临的挑战,和拍摄一部伟大的独立电影是一样的。你要问导演,如果你把所有的吓人段落都删掉,这电影还能上圣丹斯吗?它还能获得原来的效果吗?叙事还奏效吗?”
“一部优秀恐怖片的关键不是恐怖,不是惊吓,不是血浆,是故事。就和其他好片子的关键一样,是故事和戏剧冲突……我不会问‘这会赚大钱吗?’,我问的是‘它感觉起来像独立好片吗?’”
他拿《险恶》举例说,这部电影其实关于一个职业生涯遭遇瓶颈的男人,这个男主角认为职业优先于家庭,因而不惜将家人置于危险境地。“我爱利用这个类型向更大的观众群传递一些了不起的特色故事。”
抱着同样的态度,Netflix 让迈克·弗拉纳甘创造了文章开头的《鬼入侵》。抛开恐怖元素,这是一部优秀的家庭剧,叙述了最动人的角色故事,第六集的数段群戏长镜头和闪回衔接,则体现了主创们为达到最佳效果的辛勤付出。这又和温子仁在其作品里用小空间运镜“炫技”的动机如出一辙——超脱量产恐怖片的桎梏,致力于“拍出一部好作品”。
Blum 的投资眼光决定了那些独立色彩的恐怖片被顺利拍出的命运,他的职业制片人思路也在权衡着更有助于盈利的策略:所有电影成本必须控制在 500 万之下,而对于已经存在的 IP 衍生出的续集,则可以慷慨给到 1500 万,他想看看把 Blumhouse 的系统用于 IP 开发会是什么结果,“想看看我们是不是能把创新体制加诸一个系列”。
结果就是那些你叫得出名字的 Blumhouse 作品,基本都有续集推出。它既足够安全,又沿用了同样的独立电影开发思维,预算比之大制作又相当有限,而 Blumhouse 早已凭借 ROI 惊人的爆红作品保证了健康的资金流。
Blumhouse 的独立品位奠定了眼下的恐影市场主流,“在吓人之余一定要说些别的东西”几乎成了任何一部渴望获得主流认可的恐怖片必须具备的元素,而它们也在找机会推陈出新,寻求反类型的尝试,比如《林中小屋》,或是挖掘更有趣的点子,比如《屏住呼吸》和《关灯之后》。发掘独立影人则在同期进行。
《关灯后》(2016)改编自大卫·桑德伯格的恐怖短片,在执导这部长片之后,桑德伯格跻身主流恐影市场,获得了拍摄《安娜贝尔 2》的机会,又进一步跳级拍摄华纳超英片《沙赞》
这种路线的另一个驱动因素是,观众已经对传统的恐怖配方逐渐脱敏。各个亚类型发展得太过成熟,模式已经固定,部分续集后面的数字已然超过了 5,传统范畴内,很少有让人们提起劲的新鲜事。还有人指出,如今人们被现实的邪恶所包围——“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真正的暴力和死亡就在 Facebook 和 YouTube 上播放。脱敏的观众是不是更让人忧心?”
短暂而流于表象的惊吓已经不能让人满足,人们渴求真正的恐惧,他们需要被给予一些更深层次的刺激。
现在你害怕什么?
创作者与观众就深层刺激达成了一致——也许他们没有核对过想法,但同处剧变的、让人不安的时代,对恐惧的理解至少有了差不多的立足点。毕竟,高级恐怖写手的任务便是触及潜意识里的惧怕,探索整个社会避而不谈的问题,这多半建立于共有的创伤之上。
斯蒂芬·金便是给予人创伤的一位作家。
一批新生代创作者成长于斯蒂芬·金作品的阴影之下,他们很快发现金的作品并未过时。他笔下与现代脱节的保守小镇和孩子们过早见识到世间险恶的童年,同样适用于当代议题——宗教,成瘾,虐待,欺凌,儿童之恶,经济衰落、被美国遗忘的封闭小镇遇到了最糟糕的事情,情况急转直下,让主角看不到任何希望……
在创作者们意识到自己拥有了表达的平台后,这些共通的创伤体验便被融合进了作品,产出了真情实感的电影。《小丑回魂》的导演安德烈·穆斯切蒂、《城堡岩》联合主创山姆·肖,自小便是金的书迷,受其影响颇深。他们对金的作品的解读,很容易便引起了读者共鸣,也让人们目睹了 70 年代《闪灵》、《魔女嘉莉》、《玉米田的孩子》后又一次斯蒂芬·金复兴。
斯蒂芬·金作品流行的冷战年代,美国人恐惧共产主义渗透和核爆,现在他们害怕的东西虽有所改变,但似乎具有类似的特质。肖说,“我认为这个世界感觉起来真的是个不安稳的、让人担忧的地方,所以很多叙述者青睐于一个包含不确定情绪、恐惧和悬念的类别,我一点都不为此意外。”
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的电影学教授 Stephen Prince 评述道,“这个世界与之前相比是否变得更危险还有待考证,但是今天的人们感到自己比以往身处更严重的威胁。恐怖电影讲出了持续困扰我们的问题,这和人体的脆弱有关,和我们易碎的自我生命掌控力有关,以及那个模糊不清的问题:什么是人?你为什么不能相信别人会一直保持可靠?”
这种怀疑和对社会问题的隐忧渗透进了影人们的表达,和制片厂的独立电影开发思路融合,达成了最大化的效果。当一部种族题材的《逃出绝命镇》获得了奥斯卡提名,当讲了 6 年灵异猎奇段子的《美国恐怖故事》把第七季命名为《邪教》、实际上以大选为主题描述了政治乱局,当《人类清除计划》从第一部的密室类别演变到后来三部的政治讽刺,当《解除好友》通篇在电脑屏幕上进行、强调社交网络欺凌行为的主题,而《万圣节》开始讨论女性经历的“跨时代创伤”——你能够清晰地意识到人们对恐怖的理解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你所处的现实便是真正的恐怖源泉,艺术作品也开始不自觉地探索种族、移民、性别与国家;而虚拟作品中那些夸大的恐惧元素,则变成了对现实的逃避——跟现实真事相比,假的血浆和幽灵不值一提,甚至还让人快乐。
《美国恐怖故事:邪教》(2017)
表达议题的拓宽自然会引起主流观众的关注。恐怖片受众群不再限于口味特殊的“怪胎”。实际上,恐怖影展上的女性观众在增多,几乎和男性达到了 4: 6 的比例,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恐影女角开始向多样化发展,她们不再是“风骚的被害人”或是“活到最后的处女”,她们可以是幕后黑手、复仇英雄,彻底摆脱尖叫女王的头衔。媒体已经开始劝说好莱坞多雇佣女导演拍摄恐怖片,不能想当然地猜测“女性不愿意拍这个类别”。
这是你前所未见的恐怖市场——承载了超越原类型所能表达的意义,如今的恐怖影视迎合了危机中的观众,而创作者严肃的自我表达则让这个曾经的非主流类别愈发值得被认真对待,更多人看到了真正令他们恐惧的东西。
别怕。